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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孟子与尽心篇》小有才的危险

盆成括仕于齐。孟子曰:「死矣盆成括!」

盆成括见杀,门人问曰:「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?」

曰:「其为人也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也,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!」

这一段的重点,在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这句话。大家在平常批评别人时,包括历史上的人物和眼前的人物,常常会引用到这句话。例如有人提到某甲时,另一人会说:「某甲小有才。」听来好像是一句赞美的话,其实批评的人,态度含蓄,没有把「未闻君子之大道」这句话说出来。对于这两句话的意义,如做深一层的研究,值得讨论的地方很多。但我们首先要注意的是:一个研究《孟子》,或做学问的知识分子,不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的人。现在,先解说原文。

盆成括这个人,有一次将要到齐国从政,担任重要的位置。孟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说:盆成括完了,一定要遭杀身之祸。结果不出孟子所料,后来盆成括被杀了。但是究竟为什么被杀,历史上很难找到详细的记载,因为过去的历史,尤其在秦汉以前,用竹简的时代,书写困难,对于这类事情的记载,都很简单,只说他被杀了。

后来孟子的学生问老师,为什么能在事先判断盆成括会被杀?孟子的结论说,他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。凡是这一类的人,如果出来负责任做大事,则难免遭杀身之祸,这几乎成为历史人事上的定例。上自帝王,下至老百姓,属于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类型的人很多,而他们多数没有良好的结果。

大家都很熟悉的《三国演义》,诸葛亮平常最爱护的一个青年马谡,他是五兄弟中最小的,他聪明、有才华、有能力。诸葛亮非常喜欢他,一直在提拔他。刘备看到诸葛亮培植这个青年,好像准备教他做接棒人一样。不过,刘备看出了他的短处,就告诉诸葛亮:马谡这个人,不可以大用,因为他「言过其实」。马谡很会吹牛,无论讲到什么事,他都说有办法;实际上,事情到了重要关键处,由于他性情刚愎自用,反而坏事。

诸葛亮总觉得刘备这些话,是一种成见,心里不大同意,但刘备到底是老板,不便多作辩论。等到刘备死后,诸葛亮还是重用了马谡。诸葛亮六出祁山,在第一次出祁山北伐中原的战役中,允许马谡带兵作先锋,驻守前线最重要的据点街亭。可是马谡一到街亭,不按诸葛亮「当道」扎寨的布置,自行安营在制高点,也不听部下劝告,故此导致前线第一道防线被突破,全军覆没,使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的计划全盘失败。诸葛亮虽然爱他的才华,也只好依照军法,挥泪把他斩了。这时诸葛亮说:「悔不听先主(刘备)之言。」

从这一历史事件中,反映了几个问题:

首先,诸葛亮是了不起的人物,但他的了不起之处,又不如刘备的了不起。刘备善于识人用人,所以能用到诸葛亮。曹操和孙权都想拉拢诸葛亮,都不成功,他只愿意帮助刘备,可见刘备的确有过人之长。当然刘备也有不及诸葛亮的地方。但是当领袖的人,能够知人善任,是首先应具备的条件,从国家领袖到杂货店的老板,都应该如此。

其次,马谡这个人,聪明、有能力,也有决心,但是见地不远大,而且「我见」非常深,就是典型的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了。

再扩而充之来讲,南唐李后主也是如此。他的词写得好,「车如流水马如龙,花月正春风」,的确很好,但这也是「小有才」,是文学之才,假使不当皇帝,那在文学史上,是千古一人的词家名手。可惜命不好,不幸当了皇帝,成为一个亡国之君。现在流行算命,这也是算命的原则,大家不要以为做皇帝的人一定命好,一个人如果命好,但是才不能成其德,才不能成其位,一样是失败。北宋的徽宗也是如此,诸如此类的事,非常之多。

我们用孟子这两句话,去看历史人物,乃至于反省一下自己,就会发现,自己往往也犯这个毛病——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。

不过「君子之大道」又是什么呢?孟子在这两句话的后面,并没有加以详细说明。但《孟子》全书所言,就是「君子之大道」。若人们能把《论语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孟子》都参究透彻,那就可以了解何为「君子之大道」了。人生的大路应该如何走?有两个最好的榜样,就是孔子与孟子。

下面是阐述「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」的道理:孟子之滕,馆于上宫。有业屦于牖上,馆人求之弗得。

或问之曰:「若是乎,从者之廋也!」

曰:「子以是为窃屦来与?」

曰:「殆非也。夫子之设科也,往者不追,来者不拒;苟以是心至,斯受之而已矣。」

这是孟子亲身经历的一件事。孟子有一次到滕国,滕文公对他非常恭敬,以自己一等的别墅,招待孟子,作为孟子临时住宿的行馆。这个别墅有一个管理人员,在孟子住进来之后,管理员放在窗台上的木鞋不见了。

「屦」是古代穿的鞋子,在那个时代,都是席地而坐。日本人的榻榻米,就是我们古代室内陈设的习惯,后来传到日本的。人一进大门,就要脱下鞋子,赤脚进入室内,所以穿的并不是皮鞋,也不是布底鞋,是日本人穿的木拖板。台湾光复之初,还有人穿这样的木屐。几十年前,湖南也还有人穿这种木拖板,或者下面钉些铁钉,名为钉鞋。广东、广西的人,民初时也流行穿木拖板,不过更为考究,在木板上镂刻花纹。因为穿木拖板,不穿袜子赤着脚,所以女孩子还在脚指甲上抹颜色。在木拖板的上面,用粗线编起来,或钉上一条布质的鞋面,就名为「屦」。

「业屦」依古人的解释,是正在做鞋子,快要做好了,叫做「业屦」。以前在公文中说一件事情已经办好了,就写「业已」两个字,这个「业」字不是事业的意思,是一个虚字,照字面很平实地来看,「业屦」就是做鞋子的人;也可以解释说是卖鞋子的。但也有古人辩论说,卖鞋子则鞋子绝对不可以搁在窗台上。古人这种话,实在是双槌击鼓,「不通」之论。这些都是文字上的小问题,不去多作讨论。

这里文字中说,上宫中的一个管理员,本来兼做鞋子,那天孟子带一批人来了,这位管理员忙于接待他们,匆匆忙忙将未做完的鞋子,随手搁在窗台上。等到招待的事办妥以后,再来拿这双鞋子,已经不见了。于是有人怀疑说:是不是孟子带来的这一批学生当中,有人是「三只手」,自己的鞋子穿破了,就把窗台上鞋子拿走了。当然这种事情,也是有可能的。在台湾光复之初,全是日本式房子,进门一定要脱鞋,就常有皮鞋被偷的事,甚至十几双鞋子,被小偷一麻袋装走。所以别人的怀疑,也是很普通的事。

有人则说:「子以是为窃屦来与?」你认为孟子带来的这一班同学们,是为了偷鞋子来的吗?你这不是侮辱这班人吗?他们是偷鞋子的人吗?——这几句话,古人有的解释是孟子说的,也有的认为是孟子的学生或别人说的。但到底是谁说的,并不重要,反正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。

于是又有人说:并不是说孟子的学生一定会偷鞋子。我们知道,孟子的教育态度,有时也和孔子的「有教无类」一样,宽大得很。孟子分科设教,对于学生的过去,纵然是做过强盗也罢,小偷也罢,他都不多追究、不多过问,因为过去的事,已经过去了,只要是改过迁善,来向他求教的,不管以前是好人坏人,他都不会拒绝。也许有一个同学,过去染了偷窃的习惯,又在路上把鞋子走破了,就把这双鞋子换穿上了。而在孟子方面,既不知道这位同学的过去,也不知道这件事,所以也不会追问,失鞋的也只有认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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