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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孟子与尽心篇》孟子教修身
以上三段,「尽心」、「知性」、「知天」是见地;「存心」、「养性」、「事天」是工夫;最后的「殀寿不贰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」则是行愿。工夫达到了,生死已了,对于是殀是寿都无所谓了。
但是要注意,想要存心养性,必须「修身」。要注意这个「身」字;换言之,所谓「身」,就是由这个身体、五官、四肢、意识所表达出来的思想观念与言语行为。至于怎样「修身」,这里他说「修身以俟之」,俟就是等待。等待什么?等待那个命数,长寿也好,短寿也好,生也无所谓,死也无所谓。了知生死不相关,我只是把我自己的言语举止,思想行为,时时处处事事都在道中,这样建立了正命,等待自己命数尽头的日子随时到来。
如果把道家、佛家的见地、工夫、行愿等修养方法,套上孟子上面这一段话,是可以写一部专书的。
至于「命」,佛家不大管「命」的问题,佛家只管「正命」而活,不准自杀;自杀是非正命而亡,为戒律所不许,所以要正命而死。这和儒家一样,要自然地命尽而死,自杀是犯戒的,也是罪过的。如何去修养正命呢?后世道家就有性命双修之说,到了宋代以后,道家与佛家,就因此而在修持方法上起了争论。道家讲「性命双修」一派的人,认为中国唐朝以后信其他宗教的人,只修性不修命,因此说:「只修命,不修性,此是修行第一病;但修祖性不修丹,万劫阴灵难入圣。」这就是说,只修命不修性是不能成功的,但是只修性不修命的话,即使修亿万年,也不能得正果,所以性与命双修才行。
佛家不承认这个说法,因为成道以后,证得菩提,是不生不灭,此命长存。这个命不是肉体的命,比肉体的命更伟大,那是儒家道家所说的「天命」,也就是两家所共同承认,不生不灭的本体之性,所以叫做命。而所说性命双修的这个命,就是这个又称做「丹」的命,是肉体之命,乃孟子所说的「修身以俟之」的「身」,为「身命」,后世又称为「生命」。你这个身,是肉身,可以「殀寿不贰」,而我们不生不死的身,为变化身,因此有法身、化身、报身的三身之说。
严格地说,形而上的最高哲学的性命之理,儒、道两家是无法与佛家争辩的,佛家分析精详,归纳的结论也绝对是对的。而形而下的「修身以俟之」,乃至于起用,入世与出世的大乘精神,佛家不一定可以与儒、道两家比。因为佛家空旷、空阔,看起来吓人得大,盖下来昏头昏脑,行起来不着边际,真是法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岸在哪里?照儒家的说法,法海无边,回头即在最近处,抓住一块木板,慢慢漂流,终必靠岸的。所以他先抓住这个命,再找回到大命,那就不是这个肉体了。后世的道家与佛家的密宗修法,都是以这个肉体去修的。在这方面讨论起来,又是一本大著作了。孟子曰:「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是故,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。尽其道而死者,正命也;桎梏死者,非正命也。」
这里孟子所说的「正命」,又与后世道家所说「性命双修」的「命」有所不同,而接近佛家大乘菩萨道的戒律。他说:「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」这是孟子在说明一切人的生命存在,生来自有固定的因缘。这也是大家困惑所要追问的问题。既然现有的生命,早已是命中注定,那又何必需要努力修为呢?这不是宿命论吗?其实一般人所谓的宿命论,是认为自己的命运,被另外有个主宰已经定好了,无法改变。其实,这里孟子所说的命,不是他力所定的宿命论。《诗经·大雅·文王》早有「永言配命,自求多福」的古训,由此可见我们的传统文化,素来都不是迷信宿命论的,而是要人人自求多福的。
这恰恰如同佛家所说的命,并非另外有个主宰,早早为你定构一生命运的模式。佛家所谓现有的命与过去、未来的因果关系,都是唯心自造,既非因缘也非自然,其中奥妙,一般人实在很难理解。所以佛家有几句名言:
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
欲知来生事今生作者是
今生我们所受到的一切,都是前生的业力习性带来,很难改变;若问来生如何,就看今生做了些什么。在佛家的唯识学中,生命中带来的过去的业力,名为种子,「种子起现行」,由种子发起现在的行为;「现行熏种子」,由现在一生行为的结果,又成了未来的种子。所谓「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」,这就是三世因缘生法的道理,是佛法的透彻之处,真是天衣无缝。我的理解也许还不到家,但我研究各宗教的哲学,都没有办法超越因缘所生法的原则。
但是,孟子所说的,只是现行的命,想要将我们这个现行的命改变,是可以做到的,不过必须行大善、至善,做到去恶为善,止于至善。这谈何容易啊?有的人在某件事情上,虽然出了钱或出了力,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,不是真正行善;真正的行善,是不为人知的,也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了解,可能还被他人毁谤辱骂。对于这种情况,学佛的人就会想到《金刚经》上的话:「是人先世罪业,应堕恶道,以今世人轻贱故,先世罪业,即为消灭。」就是说自我反省观察过去生所造的恶业,到这生余业未了,虽做好事,仍然得不到别人的首肯与赞赏。所以反而要感谢那些责骂、毁谤自己的人,因为他们的责骂与毁谤,使你的余业果报早些消除了断。
另有人怀疑,一件好事未做的人,还做了若干坏事,却生活得那么富裕康乐,这又是什么道理?司马迁在《伯夷列传》中,也曾提出一个疑点:「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」又说:「余甚惑焉,傥所谓天道,是邪?非邪?」不过他写这篇文章,对这类的困惑不作答案,只提一个问题,让读他文章的人自己去思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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