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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孟子与滕文公、告子》了不起起不了
白圭曰:“吾欲二十而取一,何如?”
孟子曰:“子之道,貉道也。万室之国,一人陶,则可乎?”
曰:“不可,器不足用也。”
曰:“夫貉,五谷不生,惟黍生之;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,无诸侯币帛饔飧,无百官有司,故二十取一而足也。今居中国,去人伦,无君子,如之何其可也?陶以寡,且不可以为国,况无君子乎?欲轻之于尧、舜之道者,大貉、小貉也;欲重之于尧、舜之道者,大桀、小桀也。”
这是一件非常妙的事情。白圭这个人,在司马迁《史记》的《货殖列传》中,曾经标榜过他。这个人赤手空拳,白手成家,发了大财。他做生意的原则是“人弃我取”,别人不要,跌价的东西,他就收买,到了这样东西涨价了,他就卖出去,大赚一笔,由此而发大财。而他的生活,省吃俭用,和现在乡下的土财主一样,一个馒头都不愿意多吃,要留到发酸才吃;一件衣服补了又补还是穿,就这样白手成家。
有一句俗语:“白手而置千金,必有过人之长。”财富如此,学问也是如此。一个人没有读过书,后来绘画很好;或者从来没上过学校的人,后来学问也很好,都是“必有过人之长”。人有恒心,有毅力,一定成功,因为这种人一定有头脑,有思想。白圭就是这样一个人,因为他有一套经济哲学思想。
因此他对孟子说:我认为经济思想、财政政策要改,税捐由现行的十分抽一,改为二十分之一,就可以了。如果哪一个国家把财经交给我,我一定能够办到政府财税收入够用了。你以为如何?
孟子对他说,你这个思想,这种办法,是野蛮人的办法。我且问你,有万户以上人口的地区,只有一个人做陶器,可不可以?白圭说,不可以,一个人做的陶器,数量太少,不够一万户人家用。
孟子说,像没有开化的“貉”地的野蛮民族,一切文明设施都没有,过着原始生活,也没有政府机构、公教人员,他们的酋长向部落抽取二十分之一的税,当然够用了。现在我们居住在中原地区的人,有国家,有文化,有政治制度;教育要教育的经费,办社会福利要有社会福利的经费,保卫国家要军费、治安经费,一个文明进步的社会,可不可以取消了这些,恢复为原始的社会呢?你刚才说了,一个一万户人的国家,只有一个人制陶器,就会不够用,难道要我们回到原始的社会中去吗?
某种主义的思想,认为要走“回复到原始社会去”的路线才对。尤其是像“人民公社”、“土法炼钢”、“人力代兽力耕田”、“挑灯夜战”等等,都是这个走回原始的想法,乃“貉道也”。可以说,历史为我们证明,这是走不通的。
孟子说,一个国家的财经政策,抽税的比率,轻于尧舜时代,比尧舜时代抽得更少的,社会不会进步,不过是小野蛮与大野蛮的分别而已。但是,如果重于尧舜之道,把税拼命加重,也是错误的,这等于夏朝最暴虐的亡国皇帝桀,个人为了纵欲、享受,而把税赋加重,造成了民不聊生。
非常有趣的,在共产思想刚输入中国的时候,当时的青年,竟然误认为这就是上古井田制度的精神。
讲到井田制度,中国历史上也有两个人,曾经想要改变当时的现成政制,而恢复井田制度,实行土地国有,财产公有,取消私有财产制的。一个是王莽,一个是王安石。
王莽要恢复古制,实行公田制度,他把孔孟的思想搞错了。宋朝的王安石,也是这个思想,实行青苗法,最后失败了,而且最惨。宋朝的理宗虽然是一个好皇帝,却是一个书呆子,他的谥号所以为“理”字,是因为他学问很好,讲道理,对于理学、二程、朱熹他们这一派的孔孟之道,非常相信,对宋代五大儒非常尊敬。他是好人一个,用的宰相是贾似道,是秦桧以后的第一奸相,比秦桧的威风还大。皇帝准许他一个月只须上三次朝,参加三次中央的会议,见到皇帝也可以不拜。
许多趋炎附势的人,对贾似道更是大拍马屁。有一则很著名的故事,他在杭州的葛岭,盖了一处田庄别墅,规模非常宏大,亭台楼阁,山水湖沼,找些羽士美人,在里面斗蟋蟀玩。落成的那天,他带了许多门客,都是朝廷的大官,包括六部部长之流,跟在他后面,到处参观浏览。他说,什么都好,就是不闻鸡犬之声。这时就突然有犬吠声,大家觉得奇怪,哪里突然跑出狗来,循声一看,原来是一位部长级的人,在那里学狗叫,向他讨好。拍马之道,就有这样厉害。
贾似道这个人,历史上骂他是奸臣,老实说,他有理想,有才具,可是书读坏了,在南宋那个战争的时代,还要恢复公田制度,收成政府得六成,人民得四成,调查普天下的土地和人口,重新分配。就在同时北方的敌人要打过来了,他还在搞这些事,这就是书读迂了。所以当时有人作了一首诗:
三分天下二分亡又把山河寸寸量
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
他说中国的天下,三分已经两分都被异族占领了,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版图,你还要一寸一寸地去量,想要合理分配。你这样去量,也不可能把领土量得多起来,你老兄上欺天子,下瞒老百姓,去秘密议和;你不设法收复土地,却在这局促的江南量来量去。纵然把一分土地量成了一亩地,也不是那些失去的旧河山,并且还可能把这最后的土地也送给人家。果然,后来送给元朝了,这是贾似道的胡涂。
《孟子》这一段,所讲白圭经济思想严重的错误,由此可以知道,历史上的错误事件,实在又多又严重。
所以我常劝年轻人多读历史,但不希望像现代史学家们那样的读法,抓一个题目,写一篇论文,说上一大堆,而且多半侧重考据,某人的年代如何,某事的真伪怎样。像这样研究历史,对今日及后世,没有多大补益。读历史,不要为了得学位,要从历史中吸取经验,接受教训,准备做人做事。即使去做一个小主管,一个校长,乃至一个寺庙的主持,也要懂得历史,知道依据历史的经验与教训,去处理人和事。
孟子固然指出了白圭经济思想的错误,但后来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却很佩服这个人。司马迁也不是乱佩服他的,白圭的白手起家,赤手空拳而成巨富,并非一般人所能办到的。前面说过的,他“必有过人之长”,的确有了不起的地方,令人不能不佩服。
可是,一个人的了不起,还是有其限度的。所以,当一个人获得了不起的成功时,自己要忘记自己的了不起,要赶快谦卑下来。如果获得了不起的成功以后,不忘记自己的了不起,甚至由一件事情获得了不起的成功,便以为自己事事都了不起,那么就会成为“起不了”。可是人是最容易犯这种错误的,这是年轻人要特别注意的地方,千万不可因一事之成功,便自满傲慢,这样必终归失败。切切记住这几句话:人到达“了不起”的时候,要忘记自己的“了不起”;如果不忘记自己的“了不起”,就会“起不了”。
这位白圭老兄,就犯了这个不忘记自己了不起的错误。他是了不起,成功了,可是成功以后,以为自己很伟大,好像什么都懂!所以对国家的财政,也大提其意见,其实他的意见错了。
十多年前,一个朋友劝告学经济的青年,毕业以后,不要到银行做事。他说,年轻到银行,为他人数钞票的结果,是圈圈越画越多,房子越住越大,车子越坐越新,心脏越来越狭。意思是说,看惯了金钱数字的人,心量就越来越窄小了。他的这几句话,一时视为名言。再看贾似道的“又把山河寸寸量”,也正如数钱,几角几分几厘,都在那里计算,心量非常狭窄,所以当时有些人,被他整得很惨。白圭也是这样,白手成家,心量一小,也就小看了天下事,小看了他人。当他的经济思想被批驳了以后,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来。书名:孟子与滕文公、告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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