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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禅海蠡测》第17章禅宗与理学(5)
17.5、理学与禅宗之异同
宋兴七十余年,学术黯淡,至安定、泰山、徂徕、古灵兴起,始以师儒之道明正学,而范高平(仲淹)、欧阳庐陵(修)实左右培掖以成。逮仁宗末年,五大儒并世而生,理学门庭,于以建立;厥时禅宗声教,正方兴未艾也。
百源(邵雍)濂溪之学,皆源出道家。宋初道士陈抟之“先天图”四传而有百源,衍为象数术之宗主;“太极图”亦三传而有濂溪,濂溪复于僧寿崖处得先天地偈,乃互参而明性命之理;二程于此二者,素皆不喜。横渠(张载)之学,主于论气,以变化气质为穷理尽性至命之道;及朱晦庵则统集诸说,以集其大成。陆象山有谓其学无师承,有谓其源出上蔡(谢良佐);后有谓学于僧德光。至若洛(伊川)学后人,多归于佛;程门高弟,如荐山(游酢)等终入于禅;横浦(张九成)实问道于大慧杲禅师,而识旨归,此皆显明可徵者,余犹未尽。百源之学,纯出道家外,诸儒初皆出入佛老固无疑矣。
在儒言儒,宋代理学,自有二程出,方揭示宗旨而立门户。其初如高平之《潜虚》,百源之《皇极经世》,濂溪之“太极图”,固皆宗于易学象数,以窥天人之秘者。迄濂溪之《通书》始括《语》《孟》《学》《庸》之要,以阐述性命根源。同时横渠著《正蒙·西铭》,以训示学者,理学根基,实植于此。诸儒之学,要皆宗于孔孟,汇于五经方为其道统之正者。
而宋代诸儒,大抵于禅道之学,有所参悟,方得启发其真知,只可论其成分多少,实不能别其参杂有无。
盖自唐代禅宗兴盛以来,道家学术,亦受其影响,而起一大变,融会圆通,大有人在,亦学术潮流之必然趋势也。及宋代禅宗特盛,禅师兼通儒学,以佛理说《中庸》周易》及《老》《庄》之学者,著述颇多。而佛学说理,采用名言,多有取于儒书,固皆参研启发互资证明。儒者参禅,一变而有性理之学产生,实亦时会使然。其后之辟佛诽禅者,皆囿于道统观念,限于社会风气。而明达之士,犹多缄默。综其原因,厥有二者:一、为学目的与方法之不同。二、见地造诣之不同。儒者为学目的,学究天人之际,而以立人极(人本位)为宗;故学须致用,用世而以人文政教,为儒者之务;故以“诚意”、“正心”、“修身”、“齐家”、“治国”、“平天下”为入世准绳。佛学目的,以学通天人造化,但初以立人极为行道镃基,终至于超越人天,出入有无之表,应物无方,神变莫测。故以佛之徒视儒者,犹为大乘菩萨道中人;而以儒者视佛,则为离世荒诞者矣。复次,儒者为学之方法,以“闲邪存诚”、“存心养性”、“民胞物与”尽其伦常之极为归。佛者则以不废伦常,但尽人分为入道之阶梯;形而上者,尤有超越形器世间之向上一路,则非儒可知矣。有善喻者曰:譬如治水,儒者但从防洪筑堤疏导为工,佛者更及于植树培壤等事宜。远近深浅,方法迥异,此其为学目的与方法之不同者,一也。儒者出入于禅道,从诚敬用工入手,于静一境中,体会得此心之理,现见心空物如之象,即起而应物,谓“内圣外王”之道,尽在斯矣。而禅者视此,充其极致,犹只明得空体离念之事(亦可谓之但知治标),向上一著,大有事在(方可谓之治本)。而儒者于此,多皆泛滥无归也;若有进者,如洛学后人、象山门人,多遁入禅门矣。此其见地造诣之不同者,二也。至如理学而至于如狂禅一流,此皆二家所病诟,何独有于禅哉。
伊川十字之教云:“涵养须用敬,进学在致知。”又以“敬”与“致知”之不可分,云:“入道莫如敬,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。”“诚,然后敬,未及诚时,却须敬而后能诚。”“君子之遇事无巨细,一于敬而已。”“唯上下一于恭敬,则天地自立,万物自育。”“所谓敬者,主一之谓敬,一者,无适之谓一。”故其工夫从敬入手,而主于专一;而其所谓一者,无适无莫之谓;即实此意念,而无一物存胸之境也,以此起而应物用世,则近于道矣。孰知至此,但为佛法之见空、禅宗之初悟一著子也。伊川又云:“性即理也”,且单提理字,又云:“天之赋与谓之命,禀之在我谓之性,见于事业谓之理。”“自理言之谓之天,自禀受言谓之性,自存之人言之谓之心。”于此而见伊川之言心者,即指此意识心也。由诚敬入手,至于主一,而无适也,无莫也,即明此心。明此心而体会天命、性理,皆具于我矣。具于我,乃有诸己也,要须保任得,应用得,如明道所言:“有诸己,只要义理栽培。”理学家明体而达用,未有出此藩篱也。故晦庵尝曰:“才主一,便觉意思好,卓然精神,不然,便散漫消索了。”又云:“以敬为主,则内外肃然,不忘不助,而心自存。”“整齐收敛这身心,不敢放纵,便是敬。”“当使截断严正之时多,胶胶扰扰之时少,方好。”“惺惺乃心不昏昧之谓,只此便是敬。”凡此皆近习禅定,于静中体会得一念在,清明之象也。静坐之说,则始于洛学,静非冥然无知之谓。故曰:“所谓静坐,只是打叠心下无事,则道理始出,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,则不可。”乃主动中静中,都须用工夫,及会得道时,亦有同于参禅者之初悟境象。如赵宝峰(偕)读慈湖遗书,静然省悟,有见“万象森罗,浑为一体。”曰:“道在是矣!何他求为!”理学家见地,类皆至此为极。见此之后,发为圣解,析理出语,迥然超群者,盖儒者得文字便宜,由此而发知解,不可一世矣。
象山一脉,世称为佛化儒家,乃理学之禅者,但亦只认得此心。陆门巨子,甬上四先生中,有袁洁斋(燮)者,象山教以直指本心,初未之信,一日,始豁然大悟,笔于书曰:“以心求道,万别千差,通体吾道,道不在他。”又曰:“大哉心乎!与天地一本。”“道不远人,本心即道。”“人生天地间,所以超然独贵于物者,以是心耳,心者,人之大本也。”其于心法所明者若此,亦只明得吾人心中这一著子也。复如杨慈湖(简)谓“人心自明,人心自灵,意起我立,必固碍塞,始丧其明,始失其灵。”学者称其言直截洞彻,谓慈湖以不起意为宗,复议其为禅。若以不起意与禅之无念为宗,相提并论,无怪儒者所知之禅,止此而已,其于佛也,禅也,实未梦见。故谓理学家之见地造诣,只明得意识心念清净,起而应用为极则,其于用工夫,则只入于冥坐澄心之途,余犹非所及。
至于立言悬解,如濂溪之《太极图说》,“实足以阐性命之根源,作人生之准则”,当之无愧。明道之《定性书》,价值亦足千秋。横渠之《正蒙·西铭》,阐说“民胞物与”同体之理,无欲之仁实云至矣,固亦可为禅者之参考也。宋元明清四朝理学,要皆不能超越于此,若治平事业之说,义不干此,所不及论。
儒家至宋而有理学崛起,远迈往昔,传述千秋,至为盛矣,固为其治学精严,足堪淑世。而儒者有硕德崇望,大抵皆得居高位,学以致用,以立身廊庙,以行道要务,实亦有政治之栽培使然也。若禅宗虽亦有依附于帝王卿相,为之倡率,大致皆由民间自由推戴而成,价值重轻,亦有轩轾。至于理学末流于空疏迂阔,禅宗末流于知解狂禅,亦势所使然,可谓同病相怜者也。今而后,禅亦以学名,禅亦理之禅矣;二家志士,固当勖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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