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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孟子与离娄》常礼与权变
淳于髡曰:「男女授受不亲,礼与?」
孟子曰:「礼也。」
曰:「嫂溺,则援之以手乎?」
曰:「嫂溺不援,是豺狼也。男女授受不亲,礼也;嫂溺援之以手者,权也。」
曰:「今天下溺矣,夫子之不援,何也?」
曰:「天下溺,援之以道;嫂溺,援之以手。子欲手援天下乎?」
《离娄》章到这里,又另起一个高潮,进入另外一个境界。
淳于髡是齐国有名的滑稽大师,「滑」古音读「骨」,现在一般人读「划」,所谓滑稽,现代叫做幽默。历史上有好几位具有滑稽禀赋的大臣,不过在历史的规格中,没有把他们放在「大臣」之列,而把他们别立一格。例如战国时代的淳于髡,他是齐国的赘婿,就是入赘女家的女婿。在古代,人们对赘婿是不大看得起的。可是这个淳于髡,自齐威王时代就在宫廷中供职,继而在齐宣王、齐愍王的时代,一直做了三代的官。君王都离不开他,因为君王看到他就会发笑,感到愉快。
他对于君王的责备,不像一般大臣的直言,说得君王很不是味道,他从不来这一套。他如果要向君王进言,差不多都先说上一段笑话,引得君王哈哈一笑,而在他的笑话中,往往含有深意。当君王哈哈一笑之后,发现了他所说的笑话有严肃一面的含义,并且确有道理,就因而改变了主意,原来要杀的人,也不杀了。所以君王生气要杀人的时候,只有找他,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,他总有办法说到君王不杀此人为止。
历史上有好几个这样的人,例如汉武帝,是一个非常威严的人,可是他遇到东方朔,则一点办法也没有。所以每当汉武帝大发雷霆要杀人的时候,大家没有办法,只好找东方朔去。东方朔到了汉武帝面前,先不说正题,而东说西说的,像济癫和尚一样,装癫卖傻地扯一些笑话,然后就没有事了。
例如有一次,汉武帝请大臣们吃饭,那是一次非常严肃而隆重的宴会。汉武帝是喜欢用兵的,他这次请吃饭,等于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,又要下达命令去攻击邻国了。可是正在吃饭的时候,东方朔割了一块肉下来,偷偷放到自己的袍袖里去了。虽说是偷偷地,可是他又故意让汉武帝看到。于是,汉武帝说:你怎么搞的?也不找一张油纸包起来,这样不是把袍袖弄油污了吗?你割一块肉放到袍袖中,是为了什么呢?东方朔说:我内人就喜欢吃这种肉,尤其没有吃过宫廷中烹调得如此好的肉,所以我带一块回去,给我内人吃。汉武帝听了哈哈大笑,然后说:你怎么不早说呢?何必这样干?叫御厨多做一桌,送到你家里就是了嘛!
东方朔在汉武帝面前,常干这一类的事情。难道东方朔的太太真的喜欢吃这样的肉吗?他又真的这样怕太太吗?反正,他是逗得汉武帝开心了,然后,顺着这笑话的含义,劝汉武帝不必出兵去攻击邻国。于是汉武帝把他所说严肃一面的道理也听进去了,认为他说得对,就不出兵了。
淳于髡也是这样的人,现代人的新名词叫「幽默」。淳于髡可称得上是幽默祖师爷,当时,他可是齐宣王面前的红人。假如那时也有大学,年轻人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,只要能找到淳于髡,就有办法了。他只要在齐宣王面前说一声,问题就解决了。
淳于髡与孟老夫子当然很熟识。淳于髡有一天去看孟老夫子,他的滑稽作风来了,对孟子说:「男女授受不亲,礼与」。中国古代的礼仪是很严谨的,男女间的界限很严,即使是兄弟姊妹,到了八岁以上,就男女分开,不能同席,更不能同睡在一个房间里。姐姐如果拿一个东西给弟弟,也只能把东西放在桌子上,弟弟再从桌子上把东西拿去,不能亲手递接。不像现在的青年男女们,走在街上就像以前被绑去杀头的罪犯一样的五花大绑,男女揽腰、搭背、挽胳膊那副样子,所以我叫它「五花大绑」。
孟子答复说:男女授受不亲,这当然是古代传统的礼仪规范啊!淳于髡说:那么,嫂嫂掉到河里去,做小叔子的是不是可以伸手去把嫂子拉出来呢?孟子说:嫂嫂掉到河里去了,小叔当然应该伸手把她拉上岸来;别说是用手拉她,如果必要,纵然是抱住嫂嫂的身子,也应当把她从水里抱上岸来。如果不去把嫂嫂救上来,那还是人吗?简直是禽兽了。所以孟子说:男女授受不亲是常礼;把掉下河的嫂嫂拉上来,这是权变,不是常礼。在灾变急难的时候,就不能死守常礼,要从权宜,溺水如此,其他也一样。在登山的时候,如果一位小姐身处危崖将掉下去,而你说要守礼,不敢去拉她,这样的守礼,等于见死不救,太残忍了。所以这时要权宜、权变,也就是采取最适宜的变通措施。
孟子正面答复了他,可是,淳于髡就是淳于髡,原来他把问题转了一个大弯。因为孟子是尊孔的,他先用有关古礼的问题,套出了孟子「从权」的这句话,于是正题来了。他说:现在全天下的人,都陷溺在苦海里,你怎么不伸手去拉一把?他希望孟子出来救世,希望他能从权变通,即使齐王对他不怎么尊重,一般权臣对他也不大以为然,但是百姓处在水深火热的危急苦难中,他就不应该死守个人的风格操守,不妨委屈求全,以天下百姓为念。所以不管齐王给他什么职位,都该接受,然后想办法施展他的抱负。
这一段大概是孟子辞了齐卿的位子,准备回家去的时候,淳于髡着急了,跑来看他,希望能有转圜的余地。从这里,我们又可见淳于髡不止是个会逗笑的大臣,也不止是替人说话的好好先生,他的确是有识之士,有心之士。同时他也善于察言观色,他了解孟子和齐王之间的微妙心理,所以他就在这一点上制造一个风趣的问题来做开场白,想让孟子回心转意。
而孟子对淳于髡呢,当然也是相当看重。我们从孟子的答话就可看出。在《公孙丑》下篇中,曾经也有人为了孟子要离开齐国而去挽留的,结果我们这位孟老夫子「不应,隐几而卧」。在被责难之下,孟子又很坦率地对此人举例解说,最后结论直言「子为长者虑,而不及子思,子绝长者乎?长者绝子乎?」
但是他对淳于髡则不然,可以说是棋逢对手,快人快语地就点出关键所在。短短几句话中,不但巧用了逻辑辩证之妙,同时一语双关地道出内心的沈痛,以及整个局面的不可为。因为那个局面是只手难以回天、中流无法砥柱的。
孟子说:你说得对,天下的人固然全都陷在战乱的苦海中,但是,「天下溺,援之以道」,天下人的苦难,是要以文化道德配合政治基础才能挽救回来的。嫂嫂一个人掉下河里去了,可以不必用文化道德、政治基础去拉她,只要伸出手去拉她起来就好了。你老兄来做说客,希望说动我,那么我伸出一只手去,就能够挽回天下人类的劫运吗?挽不回来的呀!
我们曾经说到两句古人的诗:「莫言利涉因风便,始信中流立足难」,挽回劫运,这个志向是对的,但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,需要整个的文化力量去挽回的。常看到人们说「中流砥柱」,这个形容词很好,可是「砥」不了的。不要说整个时代的巨潮大浪,就拿台湾桃园的石门水库来说,放水的时候,你在水道上站站看,别说砥柱,到时候冲到哪里都不知道了,如果小命还活着,那真是老天保佑。
所以正如这两句诗说的,一个人的人生,要中流立足,在时代中不摇不曳,不随社会风气转变,在时代潮流中站得住,那是硬要建立一种风格,那已经是难能可贵了。至于说要藉一个人的力量,挽回那个时代,究竟又有谁真的能够做到?我们看看孔子和孟子两位老夫子,他们又挽回了当时的什么?所以孟子答复淳于髡,说他的话不合逻辑,救天下不同于救掉到河里的嫂嫂,这是两回事。
说得更清楚点,要挽回时代,文化思想的精神建设是第一件重要的工作。时代精神虽然是看不见的,但却是最重要的。
至于孟子这句答话的另外一重言外之意,则是说齐王对我个人的尊重与否,还是小事;主要的是齐王没有仁政王道的见地,而当政的权臣们又都各管己利。像这样的政治环境,怎么可能施行仁政?!齐国如此,其他诸侯国也差不多。如此天下,你叫我从哪里插手,又在哪里立足呢?
你们看,孟子多会说话!短短几个字,包含了这么多的意思。所以年轻同学们注意,不要以为孟子总是啰啰唆唆地讲上一大串,好像明明一个很简单的道理,怎么到他嘴里,就啰唆个好半天。他这是和孔子一样的「因才施教」,碰到了头脑不够的君主,或者反应迟钝的学生们,他就不得不尽量说详细一点。如今碰到慧黠的淳于髡,他当然乐得来一招类似禅宗大师们的机锋转语,也就是一语多关地答复了淳于髡。
说到这里,必须作个补充声明,我上课总是啰里啰唆地扯上一大堆,那是我自己爱说话,并不是认为诸位不高明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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